高明勇对话薛冰(上):南京是座一言难尽的城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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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明勇对话薛冰(上):南京是座一言难尽的城市

薛冰先生是南京人,述说城史款款深情,点评往事如数家珍,被称为“南京城历史活名片”。读他的文字,能感受到“浓郁的乡愁”,他出版过一本书,就叫《漂泊在故乡》,被评论说是“在场的乡愁”。

本期政邦茶座邀请他谈谈如何为城市立传,如何以“文学”定位一座城市,在城市化的浪潮里,如何确定一座城市的角色?

本期政邦茶座嘉宾:薛冰 知名学者、作家、江苏省地方志学会常务理事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城》《盛世华年》,文化随笔集《家住六朝烟水间》《漂泊在故乡》《书生行止》《拈花意》及专著《南京城市史》《格致南京》《秦淮河》等六十余部。

政邦茶座主持人:高明勇 政邦智库理事长

高明勇:在“政邦推荐·2022年度书单”评选中,《南京城市史》获评“年度城市力之书”。评审时有评委说:“薛冰老师在书中引用了南京城很多不同时期的地图,让读者很直观地看到了南京这座千年古城的发展变化,在写作过程中找寻这些资料一定耗费了不少精力。”其实不只是地图,这本书中还引用了很多字画、照片等资料,您在找寻资料的过程中是否遇到一些之前没有看到过的,或新的发现?

薛冰:南京现在关心、研究乡邦文化的人很多,文献资料和图片资料不断有新发现。有人在做各种小专题的系列研究,做得很深入。大家会及时交流新资料,分享新成果。不过在二十年前,资料和图片远不及现在丰富,当时主要靠自己通过各种途径寻找,每找到一张历史图片,都令人兴奋。

我的优势是充分熟悉文献资料,能将图片与文献两相印证,比较准确地解读图片内涵,所以接触到新图片的机会也就多一些。如德基美术馆从拍卖会上竞得《冯宁仿杨大章宋院本金陵图》,当时只知道画的是南京,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片,所以找我去看。我有幸见到这幅长卷的真迹,也从画面后半部分的水、陆两门并列,判定是秦淮河出城处的西门与栅寨门,而前端的城门应是南门,即今中华门。南门与西门之间的繁华市井,正与文献记载相吻合。而图片不但让人对宋代南京的城市图景有直观感受,又补充了文献的缺略,如图中绘出的“羊马墙”,文献记载十分简单。更重要的是南门的外瓮城,是一个半圆形,内部分为两个扇形,形成两道瓮城,这是从未见诸于文献的。

解读一幅图片还是比较简单的,难的是在不同时期的图片中,找出能成系列的图片,分析其所反映城市面貌的沿续与变化,探究发生变化的原因,与相应文献记载相印证。在掌握足够丰富的图片、准确把握图片内涵的基础上,选取与城市发展密切相关的图片,逐次安插配合相应的文字,图片的直观效果,有助于读者理解文字,也能增加阅读兴趣。大家在读拙著《南京城市史》时,感到图片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南京的城市发展史,看起到顺理成章,其实每一种图片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。

高明勇:朱自清先生曾这样描写南京:“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,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。你可以摩挲,可以凭吊,可以悠然遐想;想到六朝的兴废,王谢的风流,秦淮的艳迹。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,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,便不同了。”孙中山先生曾这样评价过南京:“南京为中国古都,在北京之前,其位置乃在一美善之地区。其地有高山、有深水、有平原,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,在世界之大都市诚难觅此佳境也。”在您的眼中,南京是一座怎样的城市?

薛冰:朱自清先生是就南京的人文底蕴而言,孙中山先生是就南京的自然资源而言,各有道理。

南京是一座一言难尽的城市。我觉得南京有几个方面,特别值得重视。

一个是城市发展。通常说南京建城始于公元前472年的越城,至今约2500年。但是近几年“越城”考古发现,早在3000年前,此地已有环壕聚落,也就是城市雏形,其建设者只能是南京的土著居民——湖熟人。青铜文化时期的湖熟文化,上承点将台文化和北阴阳营新石器时期文化。值得注意的是越城的位置,紧邻中华门,就在今天的南京主城区内。这是非常罕见的。据我所知,国内发现的古文化遗址,无不处于今日的乡野或小城镇中,也就是说,先民选择的居住地,曾适宜当初的生存需求,却不能满足以后的发展需要,所以不得不迁移他处。唯有南京先民选择在秦淮河入江口建造的城市,如同落地生根,3000年来不断成长,发展为南京这样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和现代化大都市。

一个是经济和文化脉络。南京在六朝时期赓续中原,成为中国新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,此后王朝更替,时断时续,但经济与文化脉络从未断绝,且时有新的高峰出现。即如唐代,是南京政治地位遭贬抑最为严重时期,但唐代的大诗人纷纷前往南京,吟咏南京。南京文脉以这样的方式绵延。也正是诗人们的大量作品,让后人得以了解当时南京的经济繁盛、城市繁华。宋、元以降,统治者已不再试图贬抑南京,而是致力于掌控这个都市。也正因为南京的经济与文化脉络一直未断,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有新的王朝定都南京。这在中国古都中也是独此一例。

一个是城市精神。湖熟文化的中心区在秦淮河中游一带,东抵太湖,西至安徽,南达浙北,北渡长江至六合、仪征、扬州,广达数千平方公里。湖熟文化善于接受周边文化的影响,外来器物和先进技术会引起他们的关注与模仿,一度成为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因素,并逐渐被本土文化所吸收,化为其自身的新面貌和新活力。这种兼容并蓄而又保持自己的独立文化特征,至今仍是南京城市精神的重要内涵。同时,湖熟人出河越江,东吴人沿江出海,此后只要朝廷不禁海封国,南京人总是远航海上,商旅四方。海洋文化因素也是南京城市文化的一个要素,为四大古都中所仅有。

高明勇:近年来,为城市立传比较火,有写北京的,有些成都的,有写杭州的,但给人的印象,似乎关于南京的书特别多,比如程章灿先生的“南京三书”,叶兆言先生的《南京传》,张光芒先生的《南京百年文学史》,包括您的系列作品。您认为最理想的城市传记该怎么写?

薛冰:城市传的写作,我想跟城市化的迅速推进密切相关,城市的命运越来越为人所关注。不过讲触发点,好像是受到《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》《伦敦传》《伊斯坦布尔》等书翻译出版的影响。平心而论,国内恐怕还没有能达到这个水准的城市传。理想的城市传记,恐怕很难有一个标准,就像“一百个人的眼里就有一百个林妹妹”,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心目中的城市。

高明勇: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写南京?

薛冰:简单而言,一是南京值得抒写的东西多,唐代以来“金陵怀古”会成为一个文学母题,前人的佳作又激发后人的创作欲望。二是南京人宽宏大度,你怎么写南京都不会见怪。固然,像《闲话扬州》那样被禁成珍本的确是特例。所以中国人、外国人,写南京的热情都特别高,比如写出第一部《南京传》的张新奇,就是“完全以一个外来人的眼光打量南京”。

高明勇:很多人把南京人称作“大萝卜”,对这个“爱称”有很多说法,叶兆言先生也曾经写道:“南京大萝卜无所谓褒贬,它纯属是纪实。用大萝卜来形容南京人,再合适也不过。南京人永远也谈不上精明。……南京大萝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是六朝人物精神在民间的残留,也就是所谓‘菜佣酒保,都有六朝烟水气’。自由散漫,做事不紧不慢,这点悠闲,是老祖宗留下来的。”您是如何看待“大萝卜”这个说法的?

薛冰:“南京大萝卜”这个话题,拙著《饥不择食》中有过讨论。

“南京大萝卜”既被公认为南京人的谑称,喻体之先,当有本体,也就是作为蔬菜的萝卜。《南京方言词典》释“大萝卜”:“外地人戏称南京人或南京人自嘲的戏称,含有性格粗、憨、傻的意思,常说成‘南京大萝卜’,其来历有多说,可能与南京盛产多种萝卜有关。”

南京盛产萝卜是事实,但多引种于苏北、安徽、山东、北京、广东各地,所以并不能说是南京特产。即论萝卜之大,也轮不到南京。南宋郑樵《通志·昆虫草木略》记载:“俗呼萝卜,镇州者一根可重十六斤。”晚清夏曾传《随园食单补证》载:“山西洪洞县出大萝卜,一牛车只载两枚。”南京萝卜没听说过有这样大的。但是南京近郊多沙土,萝卜之好,多见于史籍。宋陶穀《清异录》载,南唐钟谟“以蒌蒿、芦菔、菠薐为‘三无比’。”芦菔就是萝卜。明顾起元《客座赘语》中说:“蔬茹之美者,旧称‘板桥萝卜善桥葱’,然人颇不贵之。”已经被人熟视无睹。清有民谣:“安德门的竹子,凤台门的花,窨子山的萝卜,朝阳门的瓜。”晚清民国的几种食谱中,都大赞南京的萝卜好,可以令人不羡肉味,但一颗不过半斤来重。

南京人以“大萝卜”自喻,据我所见,始于《红楼梦》第一百零一回,贾琏回凤姐道:“是了,知道了。‘大萝卜还用屎浇’?”人民文学出版社启功注释本注:“种大萝卜不需要大粪浇灌。这里是一句诙谐的成语。‘浇’谐音‘教’,意思是:高明的人哪里还用得着愚拙的人来教导?”聪明人“一点即通”,反映出贾琏的自以为是,自作聪明。这与现今流行的口头禅“多大事啊”,虽有程度的不同,但都有遇事大大咧咧、蛮不在乎的风韵。总而言之,“南京大萝卜”一语谑而不虐,其褒意在憨厚多诚朴,而贬意在朴讷少机变。

高明勇:随着经济的发展,人口流动越来越频繁,南京作为华东第二大城市,外来人口也有很多,有省内其他城市的,也有周边其他省份的。您认为这种人口结构的变化,和南京的城市气质与文化积淀有怎样的互动关系?

薛冰:南京历史上有过多次大规模移民,可以说是中国的老牌移民城市。东晋的中原移民,使南京这个吴文化中心开始脱离吴语区。明代将南京富民移置云南,迁各地能工巧匠进京,是一种大换血。近现代一个半世纪,太平天国灭亡时,据李秀成自述城中居民仅剩两万人。民国初年恢复到30万,1931年剧增至110万。1980年代南京城市人口160万,加郊县共260万,现在的常住人口是850万,加流动人口超过1300万。

我常开玩笑说,在南京,一桌五个人,至少有四个不是南京人,剩下一个很可能也不是老南京人。但是换一个角度说,进了南京城,就是南京人。这才是南京人的真实感受。所有在南京生活、工作的人,都有一种主人心态,是南京这座城市的得天独厚。

南京城市气质的核心,就是兼容并蓄。后来说的博爱、宽容、开明、开放等,都基于此。如前所述,这在湖熟文化时期就已有体现。善于接纳新人才、吸引新元素、包容新思想,是一种有利于持续发展的态势。南京丰厚的历史底蕴,绮丽的江南风光,华彩的市井生活,尤其是宽松的文化氛围,吸引众多文人学士前来游赏、寓居以至定居终老。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化积淀,与日俱增,对于后来者也就有着更强烈的吸引力。这样一种可贵的文化生态。

高明勇:这几年南京在获选“世界文学之都”后,其“文学标签”也愈发凸显。在您的心里,“文学之都”应该是什么样子?

薛冰:我有幸在2017年南京申报“文学之都”之始即参与其事,梳理南京文脉,促进南京文事,宣传南京成就,对申报成功后的推进与建设,也有思考和倡议。

“文学之都”这张新的世界性名片,有利于明确南京的城市定位。从20世纪80年代起,南京各界数次探讨城市文化定位,一直是众说纷纭。从“秦淮文化”到“佛教之都”,从“悲情城市”到“和平之城”,从“博爱之都”到“人文绿都”,虽然都有一定的道理,但也都未能完整、准确地体现南京的丰厚文化底蕴,难以由此确定南京的长远发展方向。而“文学之都”的命名,给了南京精准的城市定位,既符合南京在当今中国的地位,也最有利于发掘、运用南京的历史文化资源,促进未来的可持续发展,而以往所提出的各种城市定位,都可以整合进这个平台。

高明勇:目前,南京与您心里“文学之都”的标准还有哪些差距?

薛冰:“文学之都”建设千头万绪,需要做的事情很多。促进文学创作,加强文学分享,拓展中外交流,固是题中应有之义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考量“文学之都”的标准,除了文学的历史积淀和文脉传承,更看重文学对于城市的当下和未来发展的价值与意义。也就是说,成为“文学之都”的南京,文学对于城市、对于城市中人的未来发展具有什么意义,而南京文学在世界创意城市网络中又能发挥什么作用。据此而言,“文学之都”建设就不能只是南京文化工作的一个子项目,而应作为南京的基本城市定位,一个发展方向,各项工作的指归。加强市民对“文学之都”的文化认同,让“文学之都”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,每个人对“文学之都”的理念、内涵、使命与责任,都能熟稔于心,都能参与其中,共享文都瑰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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