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明勇对话金春峰(上):别忽视“淄博烧烤”背后的文化传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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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明勇对话金春峰(上):别忽视“淄博烧烤”背后的文化传统

深圳大学教授王立新老师是我的老朋友,也曾做客政邦茶座。

有一次他很郑重地说,找机会你可以和金春峰先生聊一聊。“他的人生经历,他的求学过程,他的研究方法,对世间和人生的看法,对学术的态度和对中国传统学问的感受,都能带来很多启发。”

于是,就有了这次政邦茶座开办以来的首位“九零后”学者访谈。

访谈过程中,金春峰先生虽年将九十,思路清晰,评论故人世事,直抒已见,不隐晦,不乡愿。

本期政邦茶座嘉宾:金春峰 著名学者、哲学家。生于1935年。主要研究先秦文化与哲学、周易哲学、汉代哲学、宋明理学史、朱熹哲学等。著有《汉代思想史》《儒道及宋明新儒学论纲》《冯友兰哲学生命历程》等。

政邦茶座主持人:高明勇 政邦智库理事长

高明勇:看到您的近作《淄博烧烤与传统文化》,我还是有些意外,没想到您会关心这个具体的现实现象。

金春峰:

当时看到“淄博烧烤”相关新闻,觉得确实做得非常好,体现了当地政府是一个服务型政府。老子讲“道法自然”,根据老百姓的意愿,他们想怎么赚钱、养家糊口,怎么发展自己的小生意,政府就为他们创造条件。有些地方突出城市管理,不许这样不许那样,引发了一些民怨和社会问题,现在大家看到淄博的做法,很受启发。写这样的文章,也算是“学术为政治服务”吧,哈哈。

高明勇:“淄博烧烤”红火之前,我们也组织过专项调研去淄博,印象深刻,其中“传统文化”是一个鲜明的标签。说实话,虽然很多人都在写评论关注,没想到您从传统文化角度去分析。

金春峰:

没想到你们之前曾专门到淄博调硏,有些什么成果?

高明勇:2022年7月,我和政邦智库的其他专家一起,与凤凰网山东频道曾去淄博调研一周。我写了一系列的“调研笔记”,特别是“淄博烧烤”火爆之后,我还专门写了一篇《“淄博烧烤”火爆前有什么征兆?》,也提到一些关键问题:为什么是淄博?“淄博烧烤”为什么这么火?在城市的发展与规范之间,淄博提供了什么经验?撰写了《政邦智库淄博高质量发展报告》,也包括联合举办论坛等一系列的沟通。

通过实地走访调研,与当地不少基层工作人员座谈交流,引发了更多的思考,比如刚才咱们聊到的“齐文化”的传统与转化问题,这些问题能引发长时间的关注与深思。

金春峰:

你们智库很有现实感,创造性。理论应该这样与实际相结合。

高明勇:您说,历史上“伯禽治鲁”是管理型政府的搞法,齐国是一个服务型政府,一直保持了姜太公开创的“大包容”、简政、亲民的传统。姜齐时代的传统,是如何“保留”到今天的?

金春峰:

什么是传统?传统是逐代传承、有样学样,并非仅是书面的、写在纸上的东西,它是一些典型、榜样,代代被继承。中国,幅员辽阔,民族众多,有些地方在一个省里,光方言就有很多种。过去,老百姓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疆域里,地区之间存在显著差异,各有不同风习。

西周初年,姜太公被封为齐,淄博是分封的都城,当时叫“营丘”。昔年在山大开会,特地去参观过。他是武将,打仗出身,文化修养较低,没有那么多“周礼”,那么多条条框框。齐地信仰日、月等八神,与关中秦地不同。姜太公不求统一,而是让原来的各种信仰继续下去。齐地靠海,有鱼有盐,后来管仲辅佐齐桓公,重视鱼盐之利。他们为政的总体指导思想,就是放开、包容。没有包容就没有开放,没有开放也没有包容。姜太公开始,后代一直按照这个方式继续做。民风、习俗就是这样养成的,这就是传统,活的传统。以后“稷下学宫”、神仙方术,以及《聊斋志异》、“淄博烧烤”等,都可视为这个传统的产物和体现。

高明勇:您讲到老子的“道法自然”,大家谈论国家治理时,经常引用他那句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您怎么理解?

金春峰:

老子是史官,精通天文,历史,对各国的政治和文化很有研究,他讲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是总结了齐、鲁等各国的政治经验的,有正面的,有反面的。渔人捕捞上来的“小鲜”多种多样,有小鱼、小虾、螃蟹等,对之不加筛选,不刮肠破肚,一锅煮,保持原汁原味,这是“烹小鲜”的意思。不只是小鱼,烹不是煎。用之于治大国,就是包容和尊重原有的各种信仰、民俗、文化,原来的生活方式。后来美国前总统里根访问中国,曾引用过老子这句话。许多译解以烹为煎,以小鲜为小鱼,强调“不翻腾”,这并不到位。如果煎小鱼,不翻腾,岂不会把小鱼煎糊烤焦了?强调“治大国”,是因为大国民众多,民族情况复杂,风俗与信仰多种多样,不采用简易宽容的方针,会招致治理不好的效果。

高明勇:现在谈论传统文化,经常会提到一些关键词汇,比如“传统”,比如“现代”,比如“创造”,您如何看待这些词汇?

金春峰:

我有一个基本观点,无论古今中西,无论传统现代,人性是一样的。历史学家汤因比通过研究,得出的结论是,人性是不变的。传统好像过去了,其实就在现代、当前。因为人还是一样的。《史记·汲郑列传》载司马迁曰:“夫以汲、郑之贤,有势则宾客十倍,无势则否,况众人乎?始,翟公为廷尉,宾客阗门;及废,门外可设雀罗。翟公复为廷尉,宾客欲往,翟公乃大署其门曰:‘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一贫一富,乃知交态。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。’汲郑亦云,悲夫!”司马迁自已遭李陵之祸时,“家贫,货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,左右亲近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谁可告愬者!”饱尝了世态炎凉的苦楚,所以有“悲乎”之叹。这“人性”今天不是完全一样的吗?在《货殖列传》中,他说:“人各任其能,竭其力,以得所欲,故物贱之征贵,贵之征贱,各劝其业,乐其事,若水之趋下,日夜无休时,不召而自来,不求而民出之。岂非道之所符,而自然之验邪。”道出了市场经济的人性基础。市场上的假冒伪劣和自私自利,无论哪个国家都有,问题在于治理。

从古至今,历史发展的趋势也是相同的。《许倬云说美国》,说他生活的匹茨堡,上教堂的大约只有城市人口的四分之一。有的教堂废弃了,改作他用。牧师靠信徒的捐献已不能养活自己,要另去兼差打工,维持生计。布道要辅之以娱乐,变成娱乐聚会。本来是灵魂修炼赎罪,现在反以娱乐补助生计。没有了信仰与礼教的地方,社会混乱可想而知。

中国古有天地崇拜和祖灵崇拜。皇权结朿以后,天坛祭天废弃了。春节时大家回家过年,但祭祖不时行了,甚至人们也懒得回乡了。现代化、智能化,造成了“地球村”,民族和地域差别都在消失。市场、旅游,使一些地方突出自己的特色,如饮食,服饰,风习等等,目的是吸引游客,实质是金钱挂帅,徒具形式而已。从婚姻的变化,可以看到,凡欧美先有的,我们都有了。单亲家庭,美国很普遍,中国现在离婚率也不低。契约婚姻、合伙制,无性婚姻等等,花样繁多。传统价值的瓦解和趋同,莫此为甚。

高明勇:每年的清明节前后,不少地方都纪念一些历史名人、先贤,以此来对接“传统”。您认为什么样的纪念才是最好的纪念?

金春峰:

我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,一方面是纪念对象,像纪念黄帝,具有重大意义。抗日时期,纪念黄帝,增加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。现在也是如此,两岸三地都是炎黄子孙,共同纪念,意义非凡。另一方面,也出现了复古的现象。复古与复兴民族传统文化是两回事。我们需要复兴的是优秀传统文化。复古则把消极的负面的东西复活了。新的年历每日写上宜出行、不宜动土等旧黄历的东西;维护家长权威、“家长训,要谨从”的《弟子规》,成了小学教材,编入“儒学精华版”;提倡衣服要穿古装,礼节要作揖,甚至有三跪九叩等。这类东西多了,让人的脑子不是向前看,接受新的东西,提高理论分析和创新能力,反而具有麻痹作用。对此,我们需要保持警惕。

人们常谈“传统的创造性转化”。这是一个含混的讲法。古代经典中,有些是具普遍意义的,如“仁者爱人。”作为孔子思想的核心,这可以理解为“仁”的定义,也可理解为“具仁德之人必定是爱人的。”用之于治国,它转化为王道仁政,孟子所谓“保民而王,莫之能御。”用之于人生意义,则为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!”“有舍生以求仁,无求生以害仁。”用之于伦理道德,可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,万物一体。”用之于治天下,可使天下大同。这种具普遍意义的思想,各个时代的人都赋予了它当时的意义,今天亦是如此。这是“解释学”所谓“创造性”的诠释。

有些是新的时代产生的东西,如近代的民主、自由、人权等价值观念,它和旧的传统观念性质不同,勇于接受,落地生根就好。它并非西方的,而是近代的,人类的,一定要和传统扯上关系,讲“良知坎陷以开民主、科学”,不过是浪费纸笔而已。

高明勇:今天谈论传统文化时,也常用到“国学”这个概念,您如何理解“国学”?

金春峰:

清末民初,邓实提出“国学者何?一国所有之学也。有地而人生其上,因以成国焉,有其国者有其学。学也者,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,而自治其一国也。”还有“国故”、“国粹”等概念。国学落实在“学”字,是与经典结合的。儒家、道家和佛教都有经典。国学即儒、释、道的经典之学。比之国学,传统文化更加广泛,包括一些潜意识,国民性,生活方式等等。也可以这样说,国学是精英文化。讲国学是精英讲,大家听。传统文化包括下层的风俗习惯,生活方式,范围更广泛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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