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志良
1584年,利玛窦在肇庆府展开一幅《坤舆万国全图》,明朝士大夫首次意识到中国并非“天下中心”;1905年,严复译著《天演论》风行上海,书中“物竞天择”的呐喊成为维新派变革的理论武器。这两场相隔三百年的知识传播事件,共同指向一个永恒的命题:为何来自异域的科学技术能跨越文明壁垒,而制度与价值观的传播却屡屡引发激烈冲突?解答这一问题,不仅关乎对历史规律的认知,更是破解当代国际传播困境的关键密钥。如何找一把尺子,丈量出的文明鸿沟?
历史镜鉴:西学东渐的双重轨迹
作为技术传播的“实用主义通道”,利玛窦深谙中国士大夫的认知逻辑——他将欧几里得几何称为“测量之学”,在《几何原本》序言中强调其“察形辨势,兵农皆需”,成功将抽象数学包装成经世致用的工具。这种策略立竿见影:徐光启不仅亲自参与翻译,更在《农政全书》中大量引用西方水利技术。至洋务运动时期,这种实用主义达到顶峰: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系统引入《汽机发轫》《航海通书》等技术著作,却刻意回避《论法的精神》等政治哲学典籍。
技术知识的确具有“文化中性”特征。三角函数不会挑战儒家伦理,蒸汽机不必颠覆宗法制度,这使得它们能绕过意识形态防御机制,在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框架下被安全吸收。
价值输入必然导致“文化排异反应”。当传播内容触及文明内核时,冲突便不可避免。严复在翻译赫胥黎《进化论与伦理学》时,刻意强化“弱肉强食”的丛林法则,弱化原著对伦理约束的强调。这种改写虽激发变法思潮,却也导致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滥用。更深层的矛盾体现在制度移植:戊戌变法试图效仿日本明治维新,但“君主立宪”构想遭遇满清贵族“祖宗之法不可变”的激烈抵制,最终百日而息。
我们不难找到关键障碍,因为价值观传播必然触及权力结构与文化认同。民主制度背后是个人权利意识,科学精神要求实证主义思维,这些都与帝制中国的“天命观”“差序格局”产生根本冲突,危及帝国长治久安。
理论提炼:三层传播过滤机制
我们从西学东渐史可以抽象出跨文化传播的三层过滤模型。
首先是工具层过滤。接收方基于实用需求选择性吸纳技术,如康熙帝用西洋历法巩固统治合法性;其次是制度层缓冲。对触及权力结构的理念进行本土化改造,如日本将“liberty”译为“自由”而非“放荡”;第三是价值层防御。威胁文化主体性的内容引发激烈排斥,如民国初年“孔教入宪”运动与《新青年》的激烈论战。
从中,我们也可以发现其中的理论支撑,一是文化适应理论(Acculturation Theory),弱势文化通过“选择性采纳”维持主体性;二是技术中性论争,技术本身无价值观,但其应用必然嵌入社会关系,如铁路引发风水之争);三是软实力悖论,价值观吸引力需长期积淀,急功近利易触发防御机制。
当代验证:高铁与民主的传播辩证法
我们看到,技术输出“去政治化”取得成功。中国高铁在东南亚的推广,巧妙运用三层过滤机制,在工具层,强调缩短雅万通勤时间(雅万高铁使雅加达-万隆车程从3小时减至40分钟);在制度层,采用合资模式规避“债务陷阱”指控(中老铁路由中老双方按70%:30%持股);在价值层,绑定“一带一路”发展叙事,避免直接意识形态输出。结果截至2023年,中国高铁已获32国订单,成为“基建外交”王牌。
价值传播仍陷“认知赤字”困境。 对比鲜明的是,“全过程民主”理念在西方遭遇系统性误读:一是工具层失效,民主制度无法像高铁般量化展示效能;二是制度层冲突,西方将“民主”定义为多党选举,难以理解“协商民主”制度设计;三是价值层对抗,被纳入“威权vs自由”叙事框架,触发意识形态防御。皮尤研究中心2022年调查显示,仅28%欧美民众认为中国政治制度具有借鉴价值,中国的制度优势仍然未能被人理解。
破局之道:构建“技术-价值”共生传播体系
我们需要在技术合作中植入文化符号,例如华为在非洲推广5G时,联合当地艺术家开发“数字岩画”项目,将原始图腾转化为VR体验,遵循“工具层切入→文化层浸润”路径,避免价值观的强行灌输。
我们也需要创造“中性载体”承载价值叙事,例如中国航天将空间站命名为“天宫”,火箭系列采用“长征”“神舟”等文化意象,通过科技成就的自然溢出效应,使“集体主义”“长远规划”等价值观获得具象载体。
我们更需要发展“第三空间”对话平台,例如TikTok上#ChinaTech话题下,中外用户共同讨论人工智能伦理,形成去政治化交流场域。该标签累计播放量达89亿次,远超CNN等媒体涉华报道覆盖人群。
寻找最大文化公约数
从利玛窦的棱镜到严复的译笔,从高铁钢轨到5G基站,历史与现实共同印证:文明对话需要找到“坚硬的技术外壳”与“柔软的文化内核”的黄金比例。未来的国际传播,或许应当少一些“主义”之争,多一些“问题”共识——当中国光伏技术帮助沙特建设低碳城市时,绿色发展的共同追求已然超越了东西方分野。这或许正是破解“体用之争”千年困局的当代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