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:渡海
1941年圣诞夜,香港沦陷的前夕。澳门内港码头的探照灯刺破浓雾,照见珠江口漂来的木盆——里面蜷缩着三个月的女婴,襁褓里塞着浸透海水的字条:“此女生于跑马地,父母殁于12月18日轰炸,恳请善人收留。”
这是澳门成为“东方卡萨布兰卡”的寻常冬夜。自太平洋战争爆发,这座方圆不到十平方公里的葡管小城,成了沦陷区唯一的透气孔和避难地。中山的疍民划着“三支桅”帆船,载着全家老小穿越日军封锁线;上海青帮大佬的姨太太们,裹着貂皮挤在难民船底舱;岭南大学的教授们将古籍藏在咸鱼桶里,在妈阁庙前跪谢妈祖庇佑。到1942年春,澳门人口从17万暴增至50万,每平方公里承载着比加尔各答更密集更强烈的求生欲。
十多年前,在白眼塘街的“义学收容所”,我寻访到当年的见证者——92岁的陈阿婆。她颤巍巍指向墙上发黄的照片:1942年元宵节,三百个不同方言的难民围着铁皮桶分食木薯粥。“潮州阿嬷教我们刮榕树皮熬胶,客家人展示如何用咸鱼露调味,上海小姐捐出最后的丝巾换消炎粉。”她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,“那天粥里的蟑螂腿,现在想来都是荤腥。”
卷二:共命
澳门半岛成了人类学的活标本。岗顶剧院的地板下睡着三十户人家,舞台幕布被裁成尿片;圣奥斯定教堂的长椅拼成通铺,神父在告解室开设战地诊所;连福隆新街的风月场都挂起“难民粥棚”的牌子,舞女们白天熬粥,夜晚才涂脂粉。
三盏灯街区的清晨,总在咖喱与霉米的气味中苏醒。缅甸归侨林叔的摊位上,咖喱叶与干辣椒堆成小山,他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吆喝:“一粒金戒,换三日饱饭!”隔壁的上海裁缝王太太,将最后一块绸缎剪成婴儿尿布,却坚持在每片布角绣上“平安”二字。巷尾的中山农民老陈,竹篓里塞满晒干的田鼠,他逢人便说:“这是‘岭南乳鸽’,补气力!”
最令人心碎的是黑市角落的“知识交易”。岭南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兆麟,每日蹲在骑楼阴影里,面前摊开《史记》与《资治通鉴》。“一页《楚辞》换半斤米,”他抚摸着泛黄的纸页,“屈子的魂魄若能救国,我愿典当毕生藏书。”而他的学生李秀兰,在街边用碳条在芭蕉叶上教孩子们写“山河”二字——叶子枯了,字迹却渗入叶脉,成为最悲壮的教材。
澳门商会的地下室,至今保存着1943年的“互助账簿”。泛黄的纸页上,记录着触目惊心的交易:
- 何贤:捐米五十担,换得疍民协助运送药品至五桂山游击区。某夜,二十艘渔船载着磺胺粉驶出内港,船头挂着妈祖旗,舱底藏着《论持久战》手抄本。
-高可宁:典当中央酒店地契,购盘尼西林三百支。药瓶运抵当日,镜湖医院院长柯麟在手术室连续工作38小时,用最后一丝力气写下:“今日救活第47人。”
-傅老榕:赌场三日营收全数购盐,分装两千袋赠难民。送货的疍家少年阿水,为护盐袋被日军刺刀挑入珠江,尸体捞起时,怀中盐粒已与鲜血凝成琥珀。
卷三:暗线
在板樟堂街的骑楼阴影里,曾活跃着一条看不见的“海上生命线”。澳门四界救灾会的青年们,将药品藏在棺材底部,咸鱼桶夹层,甚至圣母像底座,通过疍民渔船运往中山五桂山根据地。
10多年前遇见89岁的李伯,他当年是“学生信使”,撩起裤腿展示弹痕:“有次运送无线电零件,日军快艇追来,我们掀开船板躲进暗舱,咸鱼汁渗进伤口,比枪伤更痛。”他的搭档阿萍——当年的澳门女中学生,那时已白发苍苍,却清晰记得每个细节:“我们在圣母像底座刻摩斯密码,日本兵搜查时,我们就跪下祷告,眼泪是真的,恐惧也是真的。”
最惊险的一次任务在1943年中秋。三艘改装渔船载着十箱奎宁丸,船头绑着红绸伪装修姻船队。行至伶仃洋突遇巡逻艇,船老大突然高唱咸水歌:“妹呀妹,嫁郎莫嫁出海郎……”其余船只闻声抛撒聘书喜饼,日军检查时,药箱正藏在“新娘”的龙凤被下。
镜湖医院的地下室,永远弥漫着碘酒与血腥味。院长柯麟以葡国药剂师名义,为游击队员开具“精神衰弱”证明;护士们将地下党伪装成麻风病人,用裹尸布掩护转移。1944年春,医院后门的洋紫荆树下,近百名青年刺破手指写下血书,星夜奔赴东江纵队。
而大三巴残壁下的天主教坟场,传教士们在进行另一场战争。玛利亚方济各修女会的日记记载:“我们教会中国教友用拉丁文诵经,日军监听时以为是咒语。”这些经文通过地下网络传至重庆,成为破译日军密码的密钥。某夜,修女们在告解室用留声机播放《圣母颂》,掩盖发报机的嘀嗒声——圣乐与电波,在澳门夜空交织成抵抗的乐章。
卷四:微光
在饥饿最猖獗的1943年,澳门街头涌现出令人泪目的“食物乌托邦”。
妈阁庙前的粥棚,清晨五点便飘起炊烟。庙祝林德用香灰在砖地上画出三十个方格,每个格子代表一个捐助家族:何家的米,傅家的柴,许家的盐……疍民送来刚捞的泥鯭,老太太们蹲在庙埕刮鱼鳞,鱼血染红青石板,像妈祖洒落的朱砂。
某日,上海富商遗孀周太太摘下翡翠耳环:“换二十斤米,要糙的,经饿。”转身将米倒入粥锅时,她低声对妈祖像说:“我儿在重庆空军,若他战死,这粥便是他的长明灯。”
“屋顶菜园运动”让澳门变成立体农场。荷兰园马路的天台,主妇们用马桶培育芽菜;岗顶前地的葡人别墅,玫瑰园改种番薯藤;连大三巴台阶的缝隙里,都冒出倔强的通菜苗。
那一年,87岁的周婆婆回忆:“我们把教堂彩窗玻璃磨成凸透镜,在屋顶聚焦阳光煮饭。”她抚摸着手背的灼痕,“日本飞机掠过时,千万个光斑在澳门上空闪烁,像诸神举着火把。”某个黄昏,她在天台收获第一根苦瓜时,听见隔壁屋顶传来《松花江上》的口琴声——吹奏者是流亡的东北军医,琴声里沉睡着整个沈阳城的月光。
望德堂区的“混血儿收容所”里,修女玛嘉烈抱着中葡日混血的弃婴,轻轻哼唱粤语摇篮曲:“月光光,照地堂……”她为每个孩子取名“澳生”,姓氏后的数字是入院顺序:澳生1023号左耳有胎记,澳生1047号瞳色如琥珀。
“我们教他们用三语祈祷,”玛嘉烈在日记写道,“睡前用粤语念‘妈祖保佑’,晨起用葡语说‘上帝赐福’,而日语‘おやすみ’(晚安)——是为提醒他们宽恕。”1945年停战日,三百名澳生手拉手环绕大三巴,他们的童声合唱穿透残壁:“和平的根基,是学会爱你的敌人。”
卷五:星火
1945年8月15日,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澳门时,新马路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。金饰店老板砸碎橱窗,向人群抛洒积压四年的金箔;醉龙舞队冲进市政厅,将酒精改为米酒狂舞;连疯人院的患者都隔着铁窗高唱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。
在孝思坟场,三百具无人认领的难民遗骨被合葬。神父用拉丁文、和尚用梵语、道士用文言共同超度,墓碑刻着“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,吾侪俱为兄弟”。镜湖医院的档案室,新增了八千页免费诊疗记录,每页都是生与死的契约——第4712页记录着“无名氏女,十八岁,产下死胎后血崩,遗言:‘儿葬我于向北处,望见故乡’”。
而澳门商会的地下金库,清点时发现二十箱未拆封的侨汇。菲律宾华侨的银元、旧金山华工的汇票、南洋橡胶园的血汗钱——信封上统一写着:“寄澳门,转内地,中华不亡。”
终章:永恒的微光
2015年,日本NHK电视台在澳门拍摄纪录片时,发现一个惊人数据:战时澳门婴儿死亡率竟低于和平时期的东南亚。学者们最终在路环的麻风病院遗址找到答案——那里曾秘密接收过上千名弃婴,病房墙上留着修女的葡文笔记:“每个孩子喝完奶,都要对他们说三遍:你被深爱着。”
今天的澳门,高楼霓虹掩盖了战争伤痕。但若你在深夜走进福隆新街的老茶楼,或许能遇见白发苍苍的侍应生,用布满烫痕的手为你斟茶:“后生仔,知唔知‘七星伴月’点心里,榄仁代表难民,莲子係学生,蛋黄是商人……缺一粒都唔成团圆。”
这些细碎的星光,从未熄灭。2020年武汉疫情时,澳门人排起长队捐献Rh阴性血,只因听闻“湖北有同胞需要”;而在路环的抗战纪念活动,中学生用AI技术复原了1943年的百家粥配方——当全息投影的米香弥漫展厅,虚拟的难民与现实的少年,在时空中完成了慈悲的传承。
妈阁庙的晨钟第次响起,咸淡水依旧在十字门缠绵。那些战火中淬炼出的人性光芒,早已渗入澳门的砖瓦街巷,植入澳门人的骨髓血液里,成为人类文明最后的防波堤——正如当年大三巴残壁上的弹孔里,曾绽放过一朵野百合。
(本文节选自《香港文学》2025年7月号 作者:吴志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