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志良
海风自伶仃洋浩荡而来,穿过东望洋灯塔的指缝,掠过西望洋圣母堂的尖顶,在澳门半岛的窄巷间曲折穿行。这咸涩的气流是城市最古老的居民,它记得400年前两座山丘隔海相望的模样——东望洋山青松如怒,西望洋山凤凰木灼灼,山下海湾如碧玉铺展,帆樯间浮动着一座初生的城。葡萄牙船长平托在1555年的信笺中惊叹:“上帝将里斯本七丘揉作两峰,投掷于南海之滨。”
东望洋山巅的灯塔于1865年点燃第一束光时,整座山体仍是青翠的巨兽。伐木禁令刻在市政厅的石碑上:“凡斫松一株,罚银圆三枚”。山径蜿蜒处,传教士种下的台湾相思树已亭亭如盖,其羽状复叶筛落的光斑,正洒在巡视山林的华民更练肩头——那些梳着长辫的守山人腰佩短刀,刀鞘镶嵌的却是葡式缠枝银饰。
西望洋山又是另一番景致。1887年富商弗郎西斯科在此修筑别墅,特意保留山南麓的野生荔枝林。春深时节,西洋淑女撑阳伞拾级而上,缎面鞋跟踏碎熟落的荔枝,绛紫果浆浸染了小径碎石,甜香与圣母堂晚祷钟声在暮色里交融。山脚下的竹湾,渔民用红树林枝条捆扎蟹笼,潮汐带走断枝,竟在滩涂上萌发为新苗。英国画家钱纳利的水彩写生留存了这幕奇景:西望洋山倒影浸在碧波中,半山教堂的十字架尖顶与海面红树林的呼吸根,在画纸上构成奇妙的垂直对称。
当填海的履带向氹仔延伸,大潭山与小潭山这对孪生翠玉,成了澳门人最后的呼吸阀门。20世纪60年代市政厅绘制《离岛绿化纲目》,用一道墨线将两山轮廓钉在规划图上——这道“山体线”如符咒般镇守半个世纪,令推土机在葱茏前却步。
晨光初透时,大潭山环径便醒来。退休教师陈伯每日沿石阶徐行,在观鸟点架起望远镜。某日镜头里忽现黑脸琵鹭修长的身影,老人颤手翻开1983年版《澳门鸟类图鉴》,泛黄书页间相同的鸟影已栖息42年。“这是当年飞走的那只!”他的欢呼惊动林鸟,群鹭掠过山下的金光大道,将酒店的玻璃幕墙映成流动的银梭。而在山径另一侧,路氹城生态保护区的红树林正在退潮后舒展根系,招潮蟹举螯清理鳃中的泥沙,其甲壳闪烁的虹彩,竟与隔海澳门塔的霓虹灯同频明灭。
小潭山的木栈道则盘旋如绿丝带。周末青少年在此奔跑,蓝牙耳机播放电子乐,运动手环记录的心跳曲线,竟与1947年修筑栈道的老匠人遗留的施工日记形成奇妙共振:“七月廿三,测得山体每分钟脉动四次”。半山观景台最是动人心魄:北望可见大潭山苍郁的林冠线如巨龙脊背,南瞰则见澳门机场跑道上银鹰起降。当夕阳将飞机尾流染作金红绸带,山径的夜灯次第亮起,恰似大地佩戴的翡翠项链被点燃了星钻。
2005年的某个雨夜,东望洋山体滑坡警报响彻半城。翌日工程人员踏勘现场,发现滑坡处竟是1942年修建的防空洞顶板。更令人心惊的是,裂缝中裸露的混凝土层间,竟夹杂着民国时期的青花瓷碎片与葡式酒瓶——那是战时难民在山洞躲避空袭时遗留的炊具。抢险工程最终演变为文物抢救:工人们用毛刷清理每块碎石,将19件生活器物移交博物馆。如今这些沾着山泥的杯碟陈列在澳门历史档案馆,标签上写着:“生态危机馈赠的历史证物”。
10年后的环保运动更见民心所向。当某地产商要在小潭山西麓兴建豪宅,人们群起发动“护山联署”。渔民后代送来祖传的航海图,用朱笔圈出小潭山在风暴季为渔船导航的方位;学生测量山林释放的负离子浓度,数据投影在议事亭前地的葡式碎石墙上;主妇们烘焙杏仁饼,用糖霜在饼面勾勒山形线。之后,政府将小潭山西坡划为永久保护区。法令颁布当日,周伯独自登上大潭山观景台,望见小潭山巅飘起数十只风筝——那是附近小学的孩童放飞的绿色蝴蝶,翅翼上墨书“留得青山在”。
今日轻轨列车驶过氹仔海岸线,车窗便化作流动画框:左侧是大小潭山交叠的苍翠屏风,右侧是威尼斯人酒店的金色穹顶。当列车钻入马忌士前地站,站内壁画将山体剖面转化为时间轴——底层是船厂废弃的铸铁锚链,中层嵌着红树林的气根化石,顶层铺满新鲜苔藓。通勤者匆匆踏过苔藓,鞋底携带的孢子将在城市角落萌发新绿。
暮春的雨后,大潭山百年榕树的气根垂入溪涧。几个孩童将纸船放入水流,船身写着“给珠海的红树林”。纸船穿过涵洞漂向十字门水道,最终停泊在横琴湿地公园的芦苇丛中——对岸的环保志愿者拾起纸船时,澳门山顶的夜灯正逐颗亮起,宛如大地向星空发送的绿色密码。
这翡翠般的山脉,原是澳门递给世界的绿色名帖。当游客在大小潭山界碑前留影,背景里的炫目霓虹竟化作青山的陪衬。山海双瞳依旧炯炯,它们见证过帆樯时代的渔火,凝视过炮舰时代的硝烟,如今倒映着人类与自然和解的晨光——那光芒里,有绿水青山的永恒价值,亦有金山银山的生生不息。
(来源:人民政协报2025年08月19日第12版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、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