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
陈涌泉:当代剧作家,中宣部文化名家暨“四个一批人才”、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、“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”国家级人选、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。现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、驻会副主席,国际剧协副主席,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。长期致力于传统戏曲现代化、民族戏曲世界化、戏曲观众年轻化、戏剧生态平衡化的探索与实践。代表作有《程婴救孤》《鲁镇》《风雨故园》等。作品获曹禺戏剧文学奖、文华剧作奖、文华编剧奖、全国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中国电影华表奖等。作品在二十余国上演,部分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教材和《百部优秀剧作典藏》《国家舞台艺术优秀剧目集》,出版有《程婴救孤》《陈涌泉剧作选》《陈涌泉剧作集》(三卷本)等。
本文原刊《人民文学》2025年第11期,责任编辑 胡晓芳
昨夜,我又梦见了父亲,记不清这是他离世后第几次梦到他。梦中,他依旧清瘦、沉默,天气依然清冷、沉闷。父亲今年诞辰百年,离世也已二十二载。我终于有勇气直面过往,漫长的此前我一直不忍、不敢回顾父亲孤苦困顿的一生,不敢正视自己心底对他留下的深深亏欠。
父亲生于一九二五年,两岁时爷爷就去世了。奶奶二十多岁开始守寡,艰难地拉扯着两个儿子——我的大伯和父亲,将他们抚养成人。生计所迫,父亲勉强读完高小就到离家十里地的白秋街上一家杂货铺“学相公”(当学徒)。因为他太老实,掌柜觉得他不够聪明,就借故把他打发走了。父亲走后,掌柜发现他住室的桌上有一沓练毛笔字的黄表纸,上面写的都是“诚信为本”“童叟无欺”等字句。掌柜被感动了,他看到了这个少年的仁义之心,就跑出很远把父亲追了回去。
我的家乡唐河县紧挨桐柏山,解放战争时期,这里是国共两党你来我往的“拉锯”地区。大伯当时参加了共产党的地方武装,在民兵队里当上了小组长。后来消息走漏,县里国民党唐西保安团到村里抓人,大伯闻讯逃走。保安团扑到家中,误把父亲当成大伯抓走。父亲被带到桐寨铺镇上,在房梁上吊了个“鸭子凫水”,拷打半天,但他始终没吭一声。后经村里乡绅出面作保,父亲才被释放回家。村里人问他,为啥宁肯受刑也不说出真相?父亲说,如果知道抓错了,他们肯定还会再去家里抓大伯。
大伯还是被抓走了,隔天要押解到县城。父亲知道后,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,戴个草帽,急急忙忙赶到押解大伯的必经路口,在烈日暴晒下苦苦等了半天。等到大伯押过来,父亲迎上前,将钱塞到大伯兜里,又摘下自己头上的草帽戴在大伯头上。也许预感到这将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,大伯心怀无限牵挂,将两个儿子托付给父亲代为照料。伯母病逝得早,家中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。父亲说:“你放心,有我吃的,就饿不死两个侄子……”大伯望着父亲坚毅的表情,一颗心踏实了,含泪大步而去,最后死在狱中。
大伯走后,父亲竭尽所能去履行他的承诺,将两个侄子视若己出,照顾得无微不至。有吃的先尽着两个侄子,然后才是自己的儿子。一九四九年前后,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,父亲和奶奶一起历尽艰辛将两个堂哥抚养成人,后来还帮助他们盖了新房,我们自己家却一直住在破旧的老房里。
三年困难时期,河南受灾严重,父亲携家带口到湖北钟祥躲灾荒。站稳脚后,不断有逃荒的乡亲来投靠,父亲总会热情接待,给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资,帮助他们寻找谋生的出路。甚至有的乡亲偷鸡摸狗惹了事,父亲也会出面,自己花钱替人赔情。“文革”中,外出谋生的人被打成“流窜犯”,集中到大队办学习班。大队干部要求他们相互揭发批斗。父亲只接受批斗,从不揭发别人。大队干部说他觉悟不高,不让他过关。就这样,学习班一期接一期,新的进,老的出,父亲却一直出不去。他宁肯自己被关在里面无休无止地受批斗,也不愿违背良心揭发别人。
操劳半辈子的父亲,五十岁就得了肺结核。家里实在太穷,为了到大队卫生室打一针黄链霉素,把家里一分、二分的硬币都搜罗尽,才凑了一块多钱。听说晒太阳有利于康复,父亲就在炎热夏天的大中午,光着背在田野劳作。由于治疗不彻底,父亲落下终身肺病,天天咳嗽。
父亲原本有一手家传好手艺,能把完整的竹子经过多道精细工序,制作成精美的杼和篦子。杼用于织布,篦子是梳头的工具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,农村卫生条件差,大人小孩头上生虱子,用篦子一篦,就把虱子篦了下来。篦子几乎是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。父亲在家精心做好一批,用粗布包袱皮包好,背在身上去游乡,换些辛苦钱补贴家用。记忆中,父亲每次回家都不会空手,要么一包糖,要么一盒果子,孝敬奶奶。然而,父亲的手艺一直没能充分施展。早年是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,不敢做;改革开放后,可以光明正大做了,但随着社会发展,织布机被淘汰,人们头上也不再生虱子,杼、篦子连同它们的创造者彻底没了用武之地。
年近六旬的父亲茫然四顾。当时他已是久病缠身,干不了重活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,随着哥哥们相继成家,几间老屋住不下了,父亲选择拖着病体进县城捡破烂——不干不行啊,哥哥们娶嫂子们时,都是借钱办的婚事,家里欠着外债,我还在求学。父亲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,被生活沉重的鞭子驱赶着,不能稍有喘息!父亲进城后,靠着一户好心人家的厨房山墙搭了间草屋,开始了风里雨里在大街小巷捡破烂的生涯。
一九八四年,我考进唐河一高。父亲隔段时间就会来一趟学校,摘下捡破烂时戴的乌黑的白线手套,从兜里掏出三块五块皱巴巴的纸币留给我,让我去换菜票。望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,我心里总是泛起阵阵酸楚。我的父亲没有“马褂棉袍”,更没有“肥胖”的身躯。凛冽的寒风里,他穿着破旧的黑色短棉袄,腰间勒着一条布带子,愈发显得清瘦、单薄。他步履蹒跚,边咳嗽边往前行,微驼的腰背上如同背了一座山。不敢想象,那寄人篱下捡破烂的日子,父亲遭过多少白眼,受过多少嫌弃,忍过多少病痛,吃过多少苦头!那个时期正逢台湾电影《搭错车》的主题曲《酒干倘卖无》响彻大街小巷,每次听到那歌声,我的心似乎都在流泪,忍不住想,我那同为捡破烂的父亲,此刻又在县城哪个角落奔波?
高中毕业前夕,我作为全校唯一的保送生,被保送至河南师大中文系。当时的规定是,保送生只能选择省内的三所师范类院校,因为那个时期愿意上师范的学生不多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,我心里空落落的。正在全力备战高考的同学们或许会羡慕我成功上岸,但我更羡慕他们拥有无限的可能,可以通过最后的冲刺,飞向理想的远方。知子莫若父,见我闷闷不乐,父亲一边在打麦场上端着木杈翻场,一边宽慰我,要我知足,说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已经是烧高香了。父亲确实很满足,那个年代,大学生是包分配的,他庆幸四个儿子中终于有一个能吃上商品粮,他的小儿子将来再不用娶“蛮子”媳妇了!那是父亲一生中少有的欣慰,只是,这样的时光太过短暂了。
我上大学后不久,奶奶寿终正寝,走完八十七载人生。我的三个哥哥此前已各自生儿育女,有了独立家庭。操劳受苦大半辈子的父母,本该松口气过安稳日子了,岂料二老渐行渐远。父亲常年为生计奔波,特别是当初要照顾奶奶和堂哥家,对母亲缺乏应有的体贴,让母亲吃了不少苦,受了不少委屈。为了挣工分,母亲常忍着胃痛,一手抱着孩子,一肩挑着担子为生产队送肥。而父亲性格倔强,从来不肯向自己的老伴儿低头,哪怕是说一句软话。母亲虽然宽厚仁慈,终究不能理解父亲,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怨气。二人长期缺乏有效沟通,情感疏离,隔阂已然难以消弭。此前有我这个小儿子维系,等我上大学一走,两人就分开过了。母亲还好,生活中的一切难不倒她。这下可苦了父亲,一天三顿饭都成问题。寒假回到家里,看到父亲在自己小屋门口用几块土坯支起的简易锅灶,做出的饭菜都是夹生的,我深知这不是长久之计,便哭求二老复合。隐忍的母亲勉强接纳了父亲。然而,我返校不到一个学期,两人又分开过了。母亲说她实在受不了父亲的脾气,吃着现成饭还说不合胃口。我没有再求二老,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力,也不想再为难母亲。
父亲的孤独感与日俱增,于是他养了一条狗、几只羊,并在路边沟沿开垦了二分荒地,种上些绿豆、花生,打发时光。
父亲热爱戏曲,只要听说方圆村镇有戏,不管多远,无论是梆子、曲子还是越调,他都会欣然前往。因此,当我大学毕业放弃学校的分配指标,自主择业到剧团做编剧,父亲并未表现出丝毫不解。那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,戏曲最为低迷的时期。剧团发的是差额工资,连基本温饱都难以解决,上班第二个月我就开始举债。因此,父亲并没有因为我参加工作而得到多少实质帮衬。让我始料未及的是,我人生的至暗时刻,竟然是在参加工作之后!生活的困顿尚在其次,关键是精神上的孤独,“戏曲消亡论”如阴霾笼罩心头,看不到振兴的希望。我完全是凭借对戏曲的挚爱,咬牙坚持了下来。
几年后,郑州举办秦晋豫三省戏曲会演,有我的作品入选,我终于有机会将父亲接来看戏。然而,郑州之行却给父亲带来了深深的伤害!当时剧团无法解决住房,我租住在一个叫东关虎屯的城中村,同院有十几户租户,仅有一个公共卫生间。黎明时分,父亲起来上卫生间时,咳嗽声在宁静的小院中显得格外响亮,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锤子敲击在我心头。我生怕惊扰到左邻右舍,加之那时极度窘迫,巨大的生活压力导致心情烦躁,待父亲回来,我便拉着脸对他说:“你就不能不咳嗽?”父亲无奈地说:“咳嗽咋能憋得住。”我又强词夺理:“那你咳嗽时就不会小点声?”父亲惊讶地望着我,突然哭出声来,委屈得像个孩子,边哭边说:“我也不想咳嗽啊!”见父亲哭了,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。一对亲父子,两个大男人,就这样相对而泣。
父亲知道了我的心思,接下来的几天,他尽量不在出租屋里多待,吃完饭就到大街上闲逛消磨时间,出入小心翼翼,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,生怕影响到邻居而给我招惹麻烦。见父亲这样,我心里五味杂陈,一分轻松伴着十分沉重和心疼。
之后,父亲没有再提过这件事,但三十年来,我总会想起那一幕,每每想起,心中总是隐隐作痛。想当时我已工作几年,还挣不到给父亲看病的钱!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剧本立上舞台之后,不但没拿到一分钱稿费,反而因为没拉来赞助而受到经济和精神上的惩罚。父亲如果知道这些,一定会理解儿子当时内心的苦闷、无助和悲凉。可我始终没给父亲吐露半个字,是深感窝囊、羞于启齿,更是怕给他心里添堵。
父亲年过七十五岁后,眼见村里有身体比他好、年龄比他小的人相继离去,常感叹自己“烂麻绳熬过了铁曲链”。这个时期,我有能力给父亲一些零花钱了,但村里总有一些人找他借钱,父亲从来不管别人出于什么目的,总是有求必应,至于别人还不还、什么时间还,他也从不催问。说来难以置信,父亲一辈子都没有过过生日——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。一个多么不关心自己的人才会这样啊!当然,还有个直接原因,就是从小家庭的贫穷。母亲七十寿诞时,我曾问过父亲,他只记得自己好像生在十月。那时奶奶已离世多年,再没人能解开这个谜团了。我给父亲许愿,等他八十大寿,给他起台大戏。父亲欣喜不已,逢人就说要请大家看戏,宣扬得半镇人都知道了,都盼着他快点活到八十岁。每次我回老家,沿路碰到熟人,都会兴致勃勃向我打听,将来会请哪个剧团。
两年后,大概是三月底四月初的一天,父亲打电话说想来郑州看我。当时省里马上要到北京举办一个戏曲展演月活动,抽调我参加服务工作。我告诉父亲,等活动结束,再请他来郑州住一段。然而,因“非典”耽搁,等我回到郑州,还没来得及请父亲,就收到他病重住院的消息。三哥在电话中反复说本来不想告诉我,但父亲这次病得严重,叫我最好回去看看。等我赶到县中医院时,父亲已经昏迷,只见他双目紧闭,骨瘦如柴。二哥、三哥守在父亲身旁。我趴在父亲耳边呼唤着,说“我回来了”,并告诉他我爱人已经怀孕五个月,他就要有第五个孙子了。我听到父亲嗯了一声。我说:“您一定要好起来,等您八十大寿,咱还要唱戏呢。”父亲含混不清地说:“命……寿限……”
第二天是端午节,一早,我从宾馆带来一个煮鸡蛋和一颗煮蒜,想让父亲尝尝。再到病房时,父亲病情更加严重。等到午后,在四川卖馍的大哥大嫂赶回来,四兄弟在病房聚齐后,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在这个亿万国人纪念屈原的日子里,父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七十八岁。三个哥哥和大嫂早已泪流满面,哭声一片。我俯身抱着父亲痛哭失声,边哭边告诉他:“您放心,戏咱一定还要唱,一定还要唱!”
父亲去世后我才得知,临终前的几个月里,他很怀旧。他曾带着狗、赶着羊前往乔岗他的舅舅家小住,尽管舅爷、舅奶和两位表叔早已离世,家中仅剩下两位表婶和几位老表。父亲大概是想追寻过去的记忆,重温往昔的温暖。代价是当天夜里,他的那条爱犬被村里的无赖偷走。父亲愈发孤独地赶着羊返回家中。此时,我才恍然大悟,父亲一定是有所预感,才想来郑州见我。而我,却生生地将父亲这一愿望扼杀了!我追悔莫及——后悔生前未能给他更多陪伴,头天夜里更不该去住宾馆,为何不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……
翌年春节后,在村西头废弃的打麦场上,戏台搭起来了,铿锵的锣鼓敲起来了,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赶来了。演员们轮番上场,生旦净丑,唱念做打,演绎着世间百态、人世悲欢。我仿佛看到父亲坐在密密麻麻的观众中,欢喜地看着台上迟来的演出,脸上带着一生少有的、满足的笑容。也许这就是父亲的命,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观看为他请来的戏。父亲大概是信命的——犹记有一年春节,他曾亲手写过一副对联:世上事自有天定,何须尔巧用机关。
一次,我偶然翻书,看到这样一行字——“秋草逢霜,困难疾弱,虽出豪杰,人生波折”,不由心头一震!这不正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嘛!他命运多舛,饱尝艰辛,却心怀仁义,坚韧顽强,在极端困苦中依然闪耀着人性光辉。父亲用行动诠释了父爱的伟大与深沉,教会我如何在这纷扰世间挺直腰杆,保持一颗善良的心,仰不愧天,俯不怍人。让我相信世间确有舍生取义、一诺千金,确有牺牲自我、成就他人。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,无论做人还是为文,都让我受益无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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