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吴志良
望厦山的余脉,温柔地环抱着这片低地。穿过林立的高楼,一方古旧的麻石门基静卧巷口,如一枚嵌入现代肌体的古老玉玦。几缕榕须垂落门楣,轻拂着“望厦”二字模糊的刻痕。这里曾是香山县伸向濠镜最坚韧的根须,一道无形的“村界”,在门基的苔痕、族谱的墨迹与村民的步履间,低语着守护与穿透的漫长角力。
村口那截敦实的门基石,棱角已被岁月磨圆。赵伯每日晨昏必拄杖在此驻足:“呢度系我哋村嘅‘闸门头’,旧阵时入黑落闸,更夫巡夜。”他指向石基内侧几道深凹的槽痕,“闸门木闩嘅印,防贼防盗,亦防……外洋滋扰。”明代隆庆年间,香山赵、何、沈、黄等姓族人迁此立村,垒石为门,圈地自治,将中原农耕的血脉植入海隅。这道石基,是地理的界碑,更是文化心理的藩篱。
门基不远处,那座青砖黛瓦的“赵氏家庙”,香火袅袅。庙内一方光绪年间的《乡约碑》,字迹森严:“禁酗酒斗殴、禁窝娼聚赌、禁盗伐风水林……”赵伯摩挲碑文:“太公订嘅规矩,族老执罚,祠堂就是公堂。”神龛下,一部虫蛀的线装族谱摊开着,清晰记载着“隆都申明亭”等香山祖籍地。族谱旁,却压着一纸发黄的葡文地契副本——那是晚清葡人扩界时被迫签下的。族规的森严与地契的无奈,在香烟缭绕中无声对峙,映照着乡土自治在时代巨变下的困守与变通。
村心莲峰庙的庭院里,一块断碑半埋土中。拨开杂草,露出“香山县正堂”的官印残痕及道光年间纪年。“呢块系当年县衙立嘅告示碑,管我哋纳粮诉讼。”
中葡条约虽割断了县衙的直接管辖,但庙宇作为精神纽带,仍在村民心中维系着与香山故土那根看不见的线。
村西那片被称为“风水林”的杂木林,是村民根叔的“领地”。他指着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樟:“树身呢个碗大嘅洞,唔系虫蛀,系光绪末年村民偷藏火药枪矛嘅暗格!”当年葡兵欲强拆村界,村民据林为障,以农具对抗火枪。如今树洞已被树脂填平,只余一道扭曲的疤痕。根叔每日巡林,捡拾枯枝的动作,依稀带着守护家园的警惕。林边残墙上,半幅褪色的“社稷之神”神位,香炉里总有未冷的灰烬——那是比任何界碑更古老的乡土信仰印记。
二月初二“土地诞”,村巷骤然生动。霞女在祖屋天井支起石磨,米浆汩汩流下,蒸出雪白的“茶果”。“阿爷教落,土地公要食新米先护得住地气。”她将第一碟茶果恭奉于残存的“社坛”小龛前。供桌旁,几个孩童好奇张望,霞女笑着递上茶果:“食啦,土地公保佑街坊平安啫。”清明“太公分猪肉”时,年过80的赵伯按族谱名单,将烧肉逐户分派,连嫁出的女儿、迁走的旁支亦不忘预留一份。这份固执的仪式感,是血缘网络对物理边界消融的无声抵抗。
黄昏,赵伯总爱在门基石上闲坐。他轻拍身下温热的麻石:“石基歪咗可以扶正,榕树斜咗可以撑直,只要人心仲记得‘闸门头’喺边度,个村就未散。”远处,霓虹已然亮起,但这方寸之地,门基如砚,榕根为笔,仍在续写一部关于守护与包容的乡土方志。
望厦村今不复在,但它的故事,不仅在于石基碑刻的坚守,更在于那穿透时代变迁的文化韧性与乡土温情。
(作者系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、中华海联会副会长、澳门基金会行政委员会主席、澳门文化界联合总会会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