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婆井：清泉映照的共生年轮

吴志良

在澳门西望洋山麓，阿婆井静静偎依于苍翠古榕之下，一泓清泉如碧玉镶嵌于老城之中。几尾锦鲤悠然游弋，搅动水面天光云影，漾开层层叠叠的年轮。这口泉眼虽无江河壮阔，却以甘洌滋养了濠镜澳最微妙的共生图景——华葡文化的界限，在此柔化为井栏上的青苔痕，与倒影中交错的面容。

阿婆井地处澳门古老街巷交汇处，毗邻妈阁庙与葡人旧区，与郑家大屋为邻，地理位置恰似文化交汇的脐点。井壁斑驳的麻石上，几道深陷的凹痕尤为醒目。老街坊霞姑指尖轻抚痕迹，娓娓道来：“呢啲系旧阵时担水条麻绳磨出嘅，葡人、华人嘅绳，磨嘅系同一道痕。”

明代嘉靖年间，葡人初抵濠镜，淡水匮乏，此井即成生命所系。晚清诗人汪兆镛《澳门杂诗》有注：“阿婆井，葡人初至，汲此烹茶，味甘洌，视为瑰宝。”甘泉不分畛域，同一道绳痕，勒进了两种语言的掌纹，也勒紧了共饮一水的命运。

民间素有传说：“饮过阿婆井水，难忘澳门乡情。”这口井不仅滋养生命，更孕育了深厚的在地认同。井台西侧，那座鹅黄色的葡式小楼“土生人之家”，窗棂漆色已旧。管理员玛利亚翻开泛黄的家族相册：“我太祖母系顺德梳起唔嫁嘅妈姐，喺呢间屋带大咗几代土生仔女。”照片中，身着香云纱的妈姐与卷发孩童相偎，见证超越血缘的亲情纽带。

阿婆井作为澳门最重要的历史水源地，其清甜水质至今仍被老澳门人称道。许多离澳多年的游子，最怀念的就是这井水的滋味，仿佛只要喝过一口，就永远带着澳门的印记。

阿婆井畔，老榕根须垂入水面，如饱蘸墨汁的笔锋，书写着绵长的共生史诗。井旁小教堂“圣老楞佐堂”的石阶，常散落着未燃尽的线香。林伯每周来此擦拭祖先墓碑，碑文刻着中葡双语：“先考林公讳大昌，原籍香山隆都，卒于濠镜，万历四十五年立。”那些并列的拉丁字母与汉字，恰似井水与榕根——看似泾渭分明，实则在地下盘绕共生。

树身一道碗口大的疤痕，是1942年台风留下的印记。霞姑回忆：“当时葡人差头（警察）同我哋街坊合力，用麻绳捆树，先保住口井。”这份同舟共济的暖意，与井水的凉意交融，沉淀为街坊口中的俗谚：“树倒根连井水甜”。这种跨越族群的互助精神，正是澳门文化共生的精髓。

黄昏时分，霞姑总爱倚着井栏剥莲子。她将莲心挑出，轻轻丢入水中：“旧时葡人奶奶教我，莲心苦，但清热，井水浸过就唔伤身。”对岸灯火渐次亮起，与阿婆井的倒影在水面重叠。一枚莲子沉入井底，如同埋下的时间胶囊，封存着甘苦交织的共生记忆。

阿婆井不语，只以澄澈映照流年。它照见过妈姐摇椅上的浅唱低吟，照见过中葡合力护树的汗滴，照见过双语墓碑前飘散的纸灰，也照见着今日孩童向锦鲤投食的笑靥。这泓清泉，从未试图抹平差异，却在差异的缝隙里，浸润出相互依存的年轮。

阿婆井作为澳门最具象征意义的地标之一，不仅是一处地理坐标，更是澳门人情感认同的源泉。无论华人还是葡人后代，无论身处何方，只要记得这口古井的甘甜，就永远不会忘记澳门这个共同的家园。根脉盘错处，自有甘泉涌流；文化交融处，自有乡愁永驻。

（作者系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、中华海联会副会长、澳门基金会行政委员会主席、澳门文化界联合总会会长）